一、一部值得律师学习的奇书

据说，雪夜闭门读禁书，是人生三大乐事之一。《鬼谷子》，就一度位列古代读书人雪夜偷读的奇书书单之中，越禁，心越痒……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一个凭借其智慧，纵横捭阖于帝王将相间的“门派”——纵横家，出现了，“合纵”和“连横”是他们毕生的事业。齐楚燕韩赵魏秦七雄逐鹿天下，后秦一家独大。合纵，就是谋士通过外交手段，使齐楚燕韩赵魏山东六国联合，与西面的强秦抗衡的过程。从版图上看，山东六国大体上是南北相连，故称合纵。连横，就是秦国的谋士破掉合纵，拉拢其他国家的过程，之后再对其他国家逐个击破。因秦国与其他国家的关系为东西相连，故称连横。最著名的合纵策略和连横策略的推行者，当属“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的六国宰相苏秦和“视吾舌尚在否”的秦国相国张仪，据《史记》记载，此二子均是鬼谷先生的高徒。

孟子说“春秋无义战”，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生存是当时各个大国、小国的第一要义，其后则是谋求发展。纵横家于公，是为了帮助其所服务的国家实现生存和发展；于私，则一方面求得安身立命，另一方面试图建功立业扬名于乱世。纵横家实现以上，凭借的正是《鬼谷子》一书中的捭阖之术。

律师与纵横家非常类似，于公，是为了通过其智慧与专业能力，帮助前来委托的当事人，即律师的服务对象实现合法权利；于私，是为了自己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能有立锥之地，同时努力在专业领域实现自我价值。由此可见，纵横家与律师，不管其服务对象是谁，其自身抱负为何，工作内容都是通过帮助服务对象解决内外矛盾，实现一定的利益，并在一定程度上自我成就。

纵横家们面对的国家内部、国家之间的矛盾，远比律师面对的委托人与其他当事人之间的矛盾要复杂得多，既然《鬼谷子》能够成为纵横家处理事务的方法论，那么对于律师来说，一定也有启迪作用。经笔者研读，这一推测是成立的，《鬼谷子》确是一本智慧秘籍，笔者本人也从中受益颇多。

二、《鬼谷子》讲了什么

先来看看纵横家张仪精彩的一生，做个引子：

张仪是魏国安邑(今山西省运城市万荣县)人。早年游说各国诸侯应聘时，在楚国丞相的酒局上被众人诬陷，拷打了几百竹板，原因是丞相丢了一块玉璧，众人说张仪贫穷，品行不端，肯定是张仪偷的。张仪始终没有承认。回家后，妻子悲恨，说：“你要是不学游说之法，哪会受此屈辱？”意识模糊的张仪问妻子：“我的舌头还在不在？”妻子点头，张仪放心地说：“那就足够了。”

张仪受秦王重用官拜秦国的相国时，齐楚燕韩赵魏六国已经在苏秦的穿针引线之下，形成合纵之势，共抗秦国，而拆散合纵，使秦国实行连横，就是张仪一生的重点工作。

秦国的邻居魏国是第一个突破口，张仪为了秦国的利益，入魏担任魏国相国，试图说服魏国向秦国称臣。魏国不从，于是秦国出兵攻打。同时，山东六国之间即便已经合纵，但摩擦难免，此时齐国也来攻打魏国。于是，机会来了，张仪趁机向魏王进言：“魏国的领土面积不到一千里，士兵不超过三十万。四周地势平坦，像车轴的中心一样与各国诸侯四通八达，又没有高山大河的隔绝，不论是战车还是步兵，都不用花费多少力气就已经到了。魏国的南边与楚国相接，西边与韩国相接，北边与赵国相接，东边与齐国相接，如果要有军队戍守在四方边境，只是守卫边塞堡垒的兵士就需要十万以上。魏国的地势，本来就是一个战场。如果魏国向南边与楚交好而不与东边的齐国交好，那么齐国就会在东边攻打魏国；如果魏国与东边的齐国友好而不与赵国交好，那么，赵国就会在北攻打魏国；如果魏国与韩国不和，那么韩国就会在西边攻打魏国；如果魏国与楚国不亲，那么楚国就会在南边侵犯魏国。这正是人们所说的四分五裂的地理形势。

“况且，各国诸侯缔结合纵结盟的目的，是想凭借它求得国家安宁、君主尊崇、军队强大，从而使本国名声显赫。如今，那些主张合纵的国家想把天下当作一家，他们互相结为兄弟，在洹水边上宰杀白马，歃血为盟，用以表示恪守盟约的坚定信念。然而，即使是同一父母所生的亲兄弟，也会发生争夺钱财的事，那么合纵各国打算凭借苏秦虚伪欺诈、反复无常的谋略来维持国家的安定，这样做一定会遭到失败，这是非常明显的了。

“假如大王不归附秦国，秦国就会出兵攻打黄河以南的地区，占领卷地、衍地、燕地、酸枣，劫持卫国，夺取阳晋，那么赵国的军队就不能南下支持魏国；赵国的军队不能南下支持魏国而魏国的军队也不能北上，合纵联盟的道路就断绝了；合纵联盟的道路一旦被断绝，大王的国家要想不遭受危难是不可能的。秦国使韩国屈服，进而攻打魏国，韩国害怕秦国，与秦国合为一体，那么魏国的灭亡就近在眼前了。这就是我之所以替大王担忧的缘故。

“现在为大王着想，最好是事奉秦国。如果您事奉秦国，那么楚国、韩国一定不敢轻举妄动；没有了韩国、楚国前来侵扰的外患，大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国家一定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事情了。

“况且秦国最想削弱的国家莫过于楚国，而最能削弱楚国的国家莫过于魏国。楚国虽然有百姓富足、国家强大的名声，但实际上却很空虚；它的士兵虽然众多，然而总是轻易地临阵败逃，不能够奋战到底。假如魏国调集全部军队南下攻打楚国，一定可以打败楚国。割裂楚国而使魏国得到好处，毁损楚国而取悦秦国，转嫁灾祸，使自己的国家安定，这是一件好事。假如大王不听从我的建议，秦国就会出动精锐部队从东边进攻魏国，那时魏国再想投奔秦国，是不可能的了。

“况且那些主张合纵的人，他们大多只会讲大话，少有值得信赖的时候，他们只想游说一个国君，达到被赐封为侯的目的，所以天下从事游说的人没有不随时随地紧握手腕、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地宣扬合纵的好处，用以打动各国的君主。君主赞赏他们的口才，觉得他们说得很好而受到影响，又怎么可能不被迷惑呢？

“我听说，羽毛虽然很轻，但堆积多了也能把船压沉；货物虽然很轻，但装载多了也能压断车轴；众人同口诋毁，能使金石般的事实销熔；集合很多人的诽谤，能把骨头般的真理毁灭。所以我请求大王慎重地拟定正确的策略，并请您允许我辞职离开魏国。”

（以上摘自《史记》译文。）

一番话下来，说得魏王心服口服，魏王于是背弃了合纵盟约，通过张仪，请求与秦国结交。

齐国、楚国两个超级大国的联合，最令秦国头疼，于是张仪入楚，用糖衣炮弹进攻，告知楚王：“如果能与齐国断绝盟约，我愿意请求秦王献给楚国商于一带方圆六百里的地方，派出秦国女子做大王的姬妾，秦、楚两国互相娶妻嫁女，永远结为兄弟国家。这样将可以向北削弱齐国，而西面的秦国也得到了好处，没有比这更好的策略了。”楚王心花怒放，答应下来，楚国谋士陈轸虽提出：“大王不仅不可以得到商于一带的土地，而且齐国和秦国还可能联合起来，齐、秦两国一旦联合起来，那么楚国一定会大祸临头。秦国之所以重视楚国，是因为楚国与背后的齐国结盟了。如今楚国要废除盟约，与齐国断绝往来，那么楚国就会孤立无援。秦国为什么重视一个孤立无援的楚国，而奉送它六百里土地呢？张仪回到秦国后，一定会背弃向大王的承诺。这样一来，楚国在北面与齐国断绝了盟约关系，在西面从秦国招来祸患，两国的军队一定会同时攻打楚国。我妥善地替大王想出了对策，不如暗中与齐联合，但表面上与齐国断绝关系，并派人跟随张仪去秦国。假如秦国给了我们土地，再与齐国断绝关系也不算晚；假如秦国不给我们土地，那就符合了我们的策略。”但楚王没听进去，还是选择与齐国断绝关系。三个月后，张仪迟迟没有动静，楚王心想：“张仪是因为我与齐国断交得不够彻底吧？”于是派勇士入齐大骂齐王，从此楚国与齐国彻底交恶。事后，楚国向秦国索要土地，张仪回复：“秦国从没答应过给楚国六百里土地，我本人倒是有秦王赐的六里土地，愿意献给楚王。”楚王被戏弄，怒不可遏，出兵秦国，却不想楚兵大败，反倒不得不割让了两座城池给秦国议和。

楚王把张仪恨得牙痒痒，用土地向秦国交换张仪，欲杀之而后快，张仪欣然前往，并坚信利用楚国的好友大夫靳尚的关系可以脱身。张仪入楚被囚禁后，靳尚对楚王的夫人郑袖说：“秦王非常宠信张仪，一定会把他从监牢中救出来，打算用上庸所属的六个县的土地贿赂楚国，把美女嫁给楚王，用秦宫中擅长歌舞的女子作为陪嫁。楚王看重土地，就会敬重秦国，秦国的美女一定会受到爱重，而夫人就会被鄙弃。不如向大王替张仪说情，请求释放他。” 郑袖于是日夜不停地向楚王进言：“作为臣子，要各自为他们的君主效劳。现在土地还没有交给秦国，秦王就派遣张仪前来，这可是对大王尊重到了极点。大王还没有回礼，反而要杀掉张仪，秦王一定会大怒，进而出兵攻打楚国。我请求让我们母子二人搬到江南去住，以免像鱼肉一样被秦兵残害。”楚王后悔了，赦免了张仪，像过去一样优厚地对待他。

赦免后，张仪更是得寸进尺，对楚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一顿忽悠之下，楚王竟还答应了张仪的建议，与秦国结盟。张仪离开楚国，乘此机会前往韩国，继续施展捭阖之术，让韩国也臣服秦国。合纵联盟大势已去，张仪乘胜追击，说动齐国、赵国和燕国也都背弃了合纵。

张仪回秦国复命，还没抵达，秦惠王就去世了，即位的秦武王并不喜欢张仪。此时，秦国内张仪的政敌们不停地向秦王诋毁张仪，一直憎恨张仪的齐王又派使臣来谴责张仪，张仪在秦国的形势已经岌岌可危，于是张仪设计了更令人乍舌的退隐的招数。张仪趁机对秦王说：“齐王非常憎恨我，我去哪个国家，齐王一定会出兵攻打这个国家。我乞求让我这个没用的人前往魏国，齐国一定会发动军队攻打魏国。魏国和齐国的军队在城下交战而不得脱身，大王就趁此机会攻打韩国，进一步兵临周都，就可成就帝王的功业了。”秦王应允，把张仪送去魏国。齐国果然出动军队攻打魏国。魏王非常惊恐。张仪说：“大王不要担忧，请允许我出使齐国，一定让齐国罢兵。”张仪于是派遣他的家臣冯喜摇身一变，以楚国使臣的身份出使齐国，告知齐王：“齐王您为张仪攻打魏国，这样做正是使张仪更受信赖。张仪之所以离开秦国，就是算准自己走到哪，齐王您就会攻打哪，张仪选择去魏国，就是为了齐国和魏国的军队在城下交战而不得脱身，秦国就可以趁机攻打韩国。（把对秦王说的话，向齐王又转述了一遍，何等套路！）齐王您如果出兵攻打魏国，恰恰中了张仪之计，这样做对内消耗了国家的实力，对外是在攻打盟国，广泛地树立敌人，祸患殃及自己，这就是我所说的‘让张仪更受信赖’。”齐王回了回味，说：“你说得对。”于是停止对魏国用兵。就这样，张仪巧设一局，以秦国、魏国、齐国为棋子，制造祸端，又解决祸端，为魏国立下大功，使自己受魏国倚重。担任魏国相国一年后，张仪就病逝在这片生养自己的故土。其谢幕和遭暗杀不死，主动要求被车裂，身后背负恶名的同门苏秦比起来，可谓云泥之别。

下面，笔者就来谈谈《鬼谷子》的具体内容、张仪是如何运用的，以及对律师来说有何启发。

《鬼谷子》共有文章十七篇，笔者将其分为四个体系：《捭阖》体系、《符言》体系、《本经阴符七术》体系及《持枢》体系。

1.《捭阖》体系：共有文章十一篇，包括《捭阖》《反应》《内揵》《抵巇》《飞箝》《忤合》《揣篇》《摩篇》《权篇》《谋篇》《决篇》。

《捭阖》既是《捭阖》体系的总纲领，也是全书的总纲领，论述了阴阳变化之道为万事万物都适用的法则，而“捭阖”，则是“阴阳”在社会人事领域中的运用，并进一步阐释了捭阖的原理、方法及作用。

《反应》讲的是如何知悉对方（对律师而言，则包括委托人、对方、法官、检察官等工作中打交道的对象）的想法。

《内揵》讲的是纵横家打开游说对象（对律师而言，则是委托人，既包括商谈委托阶段的，也包括建立委托关系的，还包括长期合作的）的心锁，彼此信任的原理，以及在无法交心时全身而退的方法。

《抵巇》讲的是如何处理己方的漏洞和如何抓住对手的漏洞予以打击，即“抵而塞之”和“抵而得之”之法。律师在每个个案中，都必然要运用“抵巇”，应当深入研究“抵巇”之法。

《飞箝》讲的是如何使他人处于“飞”的状态，再进行箝制的方法，亦对律师帮委托人实现目标有参考价值。

《忤合》既从宏观角度讲进退、抉择的原理，又从具体的角度讲良禽如何择木而栖，对律师来说最直接的启发就是如何选择合适的发展领域、合作对象、服务对象，如何在需要抉择时进退有度。

《揣篇》讲的是如何对外量权，对内揣情，获取有用信息。一场诉讼就像一场战争，必须知己知彼，律师如果在为委托人与相对方谈判时，用好“揣”的方法，将大为有益。

《摩篇》是《揣篇》的细化版，也是《内揵》中一部分内容的实操版。“摩”是指用手轻轻抚弄，可组词“按摩”，《摩篇》讲的是如何通过心理按摩，不动声色获取对方隐情，运用好则对律师的谈判工作非常有用。

《权篇》讲的是吐言时如何把握分寸。“权”的本意是在称量物体重量时，让秤砣“反复进却以居当也”，达到合适、平衡的位置，就能得到准确的重量。引申到捭阖之术，指的是反复衡量如何吐言，达到说话的效果。沟通是律师工作最重要的工作内容之一，研究“权”，能做到妥当吐言，是律师能力的应有之义。

《谋篇》讲的是如何为服务对象设谋，对纵横家而言是给君王设谋，使国家能生存发展，对律师而言是给委托人设谋，实现其合法权利，对二者而言，都还要兼顾实现自身的利益，这不是功利，而是人性决定了只有自身利益与服务对象利益趋同时，谋才能成，公私必须相辅相成。

《决篇》是《忤合》的实操版，讲的是如何决断，纵横家或律师在活动过程中所做的一切努力，最终都要决断落实，于是《决篇》成为《捭阖》体系的收尾。

《捭阖》体系中，第一篇《捭阖》是纲领，第二到第六篇是捭阖术的总览，第七到第十一篇则是对第二到第六篇的进一步深化，前者从宏观角度、原理角度出发，后者在微观角度、实操角度落地，前者是骨骼，后者是肌肉。

有研究者考证说，前六篇文章出自鬼谷子本人之手，后五篇文章出自鬼谷子的徒弟们（纵横家）之手，也有研究者更激进一些，下结论说后五篇就是鬼谷子的弟子苏秦写的。

十一篇文章由总到分，涉及的方法贯穿捭阖过程的始终，形成完整的链条。且篇目之间，互相影响、互有关联，例如，要“内揵”，前提是需要通过“反应”“揣”“摩”，了解“内揵”对象的外情内情，再用“权”术妥当吐言来取得信任；例如，要设“谋”，仍要以“反应”等术为前提获取对方情报，又离不开“抵巇”的原则，还要考虑好如何运用“飞箝”箝制对手；例如，要正确地“忤合”和“决”，就必须要综合运用其他方法。

2.《符言》体系：共有文章三篇，包括《符言》《转丸》《胠箧》，可惜的是，《转丸》和《胠箧》已经失传了，希望考古学家们后续能发掘出原本吧！据考证，这三篇都是针对“被捭阖者”——君王所作，讲述为君治理天下之道的，《符言》中，就讲了君王主位、主明、主德、主赏、主问、主因、主周、主恭、主明的原理。纵横家修炼了这么多的功夫，君王如果也懂国家发展的原理，二者配合，就能相得益彰，律师与委托人之间，也是一样的道理。

3.《本经阴符七术》体系：有研究者认为，《本经阴符七术》体系由《本经阴符七术》《中经》《持枢》构成，但笔者认为，《持枢》应单独成为一个体系，或纳入《符言》体系中，原因在叙述《持枢》时再详解。

《本经阴符七术》阐述了纵横家的内功训练方法。其中，盛神法五龙（“法”是“效法”之意）、养志法灵龟、实意法螣蛇讲的是纵横家该如何修炼内在的精神力；分威法伏熊、散势法鸷鸟讲的是在具备强大的精神力后，如何外化分散于体外，形成威和势，使自己无“巇”可被“抵”，像一把坚韧的利剑，可劈开阻碍；转圆法猛兽，讲的是效法足智多谋、善于捕猎的猛兽，在设谋时，谋略要像圆一样，源源不断、环环相扣且变化无穷；损兑法灵著，讲的是变化之道、选择之道。

这套内功，不仅是纵横家需要，律师需要，笔者认为作为有社会属性的“人”，都应该学习。

《中经》亦有七术，如果说《本经阴符七术》讲的是纵横家的内功，《中经》讲的就是纵横家处理事情的策略和技巧，是外功。笔者认为这七术既可结合《本经阴符七术》使用，也可结合《捭阖》体系使用。

4.《持枢》体系：《持枢》篇被笔者单独划分为一个体系。《持枢》并不完整，应该是后世传录的过程有遗失，颇为遗憾。但从仅有的内容来看，讲的是君王治理天下要符合自然之道。笔者认为，正如《本经阴符七术》体系是纵横家的内功，《持枢》则是君王的内功，因此笔者将其单列。

张仪一生的连横活动，是如何运用这些捭阖术的呢？

张仪从被人瞧不起的书生，到秦国宰相，虽《史记》没有详细描写张仪升迁的过程，但张仪善于通过“反应”“揣”“摩”洞悉君王内心，通过“内揵”与心意相合的君王结交，自然可以想象的到。

张仪破掉合纵，显而易见地运用了“抵巇”。事物在自然状态下总是从“低混乱度”向“高混乱度”变化（这一定律被爱因斯坦认为是科学定律之最，即“熵增定律”）。苏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联合六国，建立秩序，降低了六国的“混乱度”，但熵增定律决定了六国绝不会是钢板一块，必然有巇。张仪正是抓住这一点，从最容易突破的魏国入手，逐步钻开了六国的裂痕。这一过程，与西方博弈论的“囚徒困境”暗合。

游说过程中，张仪必须不断地“揣”“摩”和“权”。“揣”是指要对大环境量权，对人揣情，本文中笔者仅详细搬运了张仪拉拢魏国的过程，研读《史记》中张仪游说六国的言词，其实对任何一国的局势优劣，君王所思所想，张仪均如数家珍，因此游说时才能切中要点。但仅切中要点是不够的，张仪贵在懂说话的进退之道，出言前会经过精心地“权”，做到打动人心，只有能打动人心，言辞中的信息才能入听者之耳，这需要通晓人心人性，“摩”出君王内心深处隐而不宣的秘密，再用对应的话术“按摩”到其疲劳处、搔到其痒处，这比单纯的局势分析有技术含量得多。

张仪善“摩”的另一案例是，孤身入楚时，正是“摩”到了楚王的夫人郑袖害怕失宠的心理，这一点成为张仪可“抵”之“巇”，巧获脱身。

“飞箝”属于基本操作，利用秦国之强大、各国之嫌隙，游说具体对象时，因势利导，先用言辞将其置于易受控制的处境，如果这一步能够实现，进而抛出观点，游说对象往往会被牵着鼻子走，采纳张仪的意见。

“谋”“决”及“忤合”贯穿张仪一生的始终。从宏观角度看，整个连横过程，就是一盘大棋，从微观来看，破除任何一个阻碍，都需操作方案，无论宏观角度还是微观角度，张仪都是通过“谋”来计划的，通过“决”来实现的。运用“忤合”选择自己的去处更是被张仪玩得溜，当读完《史记》中张仪急流勇退离开秦国的过程，案前的笔者已是既点头，又摇头，只剩感叹太史公的评价“此两人（苏秦、张仪）真倾危之士哉！”诚不欺我。

三、《鬼谷子》不是万能的

张仪的一生固然精彩，读《史记》《资治通鉴》及《战国策》中纵横家们的故事，也犹如爽文。但读后细品，怎么总感觉被游说的诸侯们，像是傻白甜？

一方面，纵横家确实高明。形势比人强，纵横家不会去逆势而为，而是基于当时的背景，考虑形势，考虑所代表国家的硬实力，将这些因素充分利用，再去行动。换句话说，专业的纵横家只去完成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早就被排除，用《孙子兵法》的话来说就是已经“未战而庙算胜”，那么结果当然是游说对象采纳纵横家观点的案例更多。做个补充，看得清哪些活动有可行性且有助达到目标，哪些活动没有可行性或于局势无助，是纵横家与普通人的区别，正如那位划一道线，就收取10000美元，帮美国福特公司修好大型电机的工程师史坦敏茨一样，划一条线，任何人都行，仅值1美元，但知道在哪划线，值9999美元！

但另一方面，也不排除以下原因：

1.史书的记载滞后于现实，有时滞后性还很强，难免会与事实有不符，因此，阅读时会有部分内容觉得不合常理。《战国策》一书，甚至被学者指出其并非正史，而是纵横家的说辞总集，主要是作为纵横家学习的范本，就好比由真实刑民案件改编成的司法考试习题一样，与现实会有一定差距。

2.《战国策》有的篇章的书写的形式是，策士游说后，没有明确游说对象是否认可、是否照办，会给人纵横家游说后观点都被接受的错觉。

3.历史浩如烟海，因此史书只能作高度浓缩的记载。纵横家游说时，我们可以想象到，即便纵横家的说词符合被游说者的利益，得到被游说者的认可，实情也一定是在纵横家抛出观点后，君王会与纵横家进行一轮轮质疑、探讨，内部文臣武将（利益集团）会一轮轮充分提出支持或反对的意见，通过复杂的决策过程，才考虑采纳纵横家的建议。但史书的写法只能是将纵横家的观点精简后一股脑讲出，然后再记载君王称善，仿佛纵横家一出口即成章，说得君王马上就会点头同意。

4.纵横家当然也有失败的案例，例如在《张仪列传》中就记载，张仪和司马错争论秦国应该先伐蜀还是先伐韩时，秦王还是采纳了司马错先伐蜀的建议。只不过，那些纵横家成功的案例，更被人们津津乐道，于是失败的案例被忽视了。况且即便是追求客观的史书，也难免在选择记录内容时，进行筛选，有所偏向。以上原因，造成了“幸存者偏差”。

笔者通过这些分析想表明的是，《鬼谷子》只能提供一些方法、一些思维、一些智慧，但不是万能的。比如《内揵》是教人如何获取信任的，但人与人的相处之道终归是以诚为本，本就情不投意不和的两个人，即使通过“内揵”强行积累了信任，恐怕也不会长久。而换个场景，情投意合的一对律师和委托人，倒是可以通过“内揵”，述说彼此的钦慕之情，实现联合。律师可以把《鬼谷子》作为学习的对象，把纵横家的事迹作为案例来参考，经此，百战不殆或可实现，但百战百胜，世间从不存在。

四、学习《鬼谷子》必须秉持道德

学习《鬼谷子》必须秉持道德！这是重中之重！笔者的公众号虽然关注人数不多，但文章一经发表，毕竟也算是在公共领域流通了，如果有偶然读到的读者仅取其法，不解其道，用在歪门邪道，那将是笔者莫大的罪过！

“道德”是《鬼谷子》开宗明义的内容。

说起道德，人们往往用“高尚”或者“卑鄙”来修饰，但何为高尚，何为卑鄙，《鬼谷子》无意去下定义，因为高尚和卑鄙就像阴阳一样，本就是自然中的客观状态，无非是被人为概念化了。《捭阖》作为全书的纲领，通篇都在强调的内容是遵“道”而行，这就足够了，不用刻意说什么高不高尚、卑不卑鄙。文中指出，天地阴阳之道，为万事之先，是圆方之门户，圣人之所以是圣人，便在于能够守司其门户，遵“道”而行。

《本经阴符七术》作为内功，第一法《盛神法五龙》便在强调“德”。《盛神法五龙》提到：“神为之长，心为之舍，德为之大。”“是以德养五气，心能得一，乃有其术。”就是说，德能滋养体内之气，气足，心与道就相合了，捭阖术也就有所得了。笔者的解读是，以“道”为本立身处世，品性上遵循“道”的规律，是有“德”之人，有“德”之人才有资格驾驭捭阖之术，这一点，笔者认为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

然而，《鬼谷子》一书还是饱受诟病，原因就是后世之人认为，书中方法与大道相去甚远，过于厚黑、诡诈，践行《鬼谷子》的纵横家多是损人利己之徒。明初大儒宋濂的评价最犀利，说《鬼谷子》“是皆小夫蛇鼠之智”“家用之则家亡，国用之则国偾，天下用之则失天下”“学士、大夫宜唾去不道”。亚圣孟子、柳宗元、胡应麟等大家，也都对《鬼谷子》发表过负面评价。这些负面评价，的确在理！

但笔者认为，这些负面评价中提及的负面后果，并不是《鬼谷子》导致的，而是使用《鬼谷子》的人失德导致的。

《史记》中，字字如金，但太史公不惜笔墨，写有《苏秦列传》《张仪列传》《樗里子甘茂列传》《穰侯列传》《孟尝君列传》《春申君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平原君虞卿列传》《范睢蔡泽列传》《魏公子列传》等关于纵横家事迹的篇章，同时，还将运用纵横术炉火纯青的张良、陈平列入“世家”，这说明太史公也认为纵横家的事迹能对后世能从正反两方面起到足够的借鉴作用。在具体篇章中，以《苏秦列传》《张仪列传》为例，太史公对苏秦、张仪的评价亦褒亦贬，一方面，评价苏秦“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评价张仪“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从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但另一方面，正如上文所述，评价二者“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 苏秦、张仪是鬼谷先生的正牌弟子，在笔者看来，太史公对二人褒的一面，恰是对《鬼谷子》捭阖之术的肯定，贬的一面，是否定苏秦、张仪个人鼓唇弄舌扰乱天下的部分失德举动。

因此，不得不警惕的是，《鬼谷子》一书，虽点出“道德”是根本，但往往被人忽视，而所载的权谋又过于力透纸背，认真研读者，可能会像战国时的纵横家一样，舍本逐末，并收获一枚潘多拉魔盒，随时可能胡乱开启。笔者的认知是，无德之人如开启这枚魔盒，多行不义，必受反噬，这一点，翻翻史书，实例不胜枚举！

通过以上分析可见，律师可以学习《鬼谷子》，也可以学习任何有助执业技能提升的知识，因为即便是能遵道而行者，也并不掌握万能钥匙，仍需要方法，克服道路中的障，毕竟，玄奘与悟空搭配，才能取得真经。正如星爷的电影《九品芝麻官》中包龙星的老爸的那句经典台词：“贪官要奸,清官更要奸,不然怎么对付贪官呢？”但律师使用捭阖手段或其他执业技能的前提必须是以秉持道德为执业之根本，用合法、正当的手段，帮委托人实现合法、正当的权利，心安理得地挣律师费，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一点，笔者期望自己在律师执业生涯中，能铭刻在心、常常自勉。

那么，如何才能秉持道德呢？

笔者的一家之言是，何为道、何为德，是见仁见智的问题，回答之前，先抛去世俗对于道德的定义，不妨问问承载人之精神的内心，看看所为之事过不过得去自己的心关，相信会得到妥当的答案。

五、写在最后

《鬼谷子》告诉我们，口、心、神三者互为表里，三者协调的方法，是书中的重要主题，律师对其加以研读，口的使用技巧或可登峰造极，成为值得被尊重的善用口来化解矛盾的人。

然而，除了口的使用技巧，《鬼谷子》中高度浓缩的立身处世的智慧，更值得被关注。毕竟，口是心神外吐的开关，是权谋出入的开关，亦是福祸的开关，纵观出将入相的纵横家们，口舌之术炉火纯青，但善始善终者又有几人呢？正所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打死会拳的，淹死会水的……

律师执业，除了笔者浓墨重彩阐述的以道德为根本，还当适可而止、常常自省、慎之又慎……